馨

十二秒的荒原（澤莫篇）

遠方高山一陣雷鳴四起，澤莫走在陌生的漫漫長路上，這條長路彷彿沒有盡頭。

不遠處只有冷風與哀戚烏雲密佈的天空，他思考著怎麼樣逃離這裡，但這個情勢下，他能夠不被攔截不斷的向前走就是種幸運了。

 

他稍有計算，方才徒步快走已經走了5公里左右，時間約過一小時左右。

 

他知道徒步絕對跑不遠，等到信號一響起，他就要找個隱密的地方好好將自己藏起來，或許會被找到，或許不會。

 

翻車的地方距離這裡5公里左右，途中沒有其他路或其他選擇，他徒步行走，覺得肺部快裂開，冷風令他的呼吸每一下都很疼痛。

他想著自己愚笨到這個地步，沒有交通工具，沒有人接應，沒有詳細的計畫，他怎麼可能這樣子就出逃成功？

 

他想起自己曾深愛的，曾經深深憎恨的。

那些讓自己疼痛的，卻又狂喜的事物？

人在一次次的碎裂之後，沒有死去，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想著自己或許不配死去。

人必須承受，承受真相的痛苦。

這些似乎的是注定的命運，即使人吶喊，即使人哭泣著不接受，命運依舊來臨，帶著狂風暴雨。

 

風聲在耳邊響起，他彷彿又聽見那柔聲的呼喚。

告訴他：回家吧，我們都在等你。

 

即使斯科維亞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在心中咒罵著自己，天殺的！天殺的！

 

沒有人在等他，也不會有人呼喚他。

他一次又一次的責備自己，即使知道自己在命運的風暴來臨時什麼都不能做。

 

天色暗了下來，他撐著疲憊的身體，有些體力不支的在路邊停下喘息著。

 

這就像是命中的黑夜，黎明還在遙遠的地方不曾到來。

 

忽然，一道刺眼的光照在他臉上，他知道這無關天候氣象。

他抬頭一看，只見一輛車子停在他的身旁。

車主下了車，在車燈的照射下，車主看起來挺蒼老，但尚算硬朗的感覺。

「嘿，兄弟，沒事吧？」車主操著有口音的德語，關切的詢問他，「迷路了嗎？這條路走下去什麼都沒有喔。」

「是的，是的。」他用流利的德語回答，「車子在不遠處拋錨了，所以我一路走來這裡。」

嚴格來說，他並沒有說謊，押解他的車子的確是毀壞了，他也是一路走來這裡。

「太慘了吧，兄弟。」車主嘆口氣，搖搖頭，「上車吧？我載你到我家，隔幾天天氣狀況好點後再載你進城？」

 

澤莫想了想，也沒有其他辦法，今天真的累到要死了。

 

他們往前開，切進一條小路。

路是崎嶇顛簸的山路，澤莫的精神隨著路程有些不濟了起來。

他努力集中精神，但是卻再無法記憶起途中的路。

實在太過疲憊了，車內的暖氣令他沈沈睡去。

 

醒來的時候，他們到了一個陌生的社區，外頭雨下得好大，他開門跟著車主下車。

「叫我朗就好，」車主親切的問，「你呢？兄弟，你的名字？」

 

「尼基，」澤莫想了想，「尼基・勞達。」

「好啊，尼基。」朗親切的招呼他進屋，「來吃晚餐吧。」

進屋後，一陣宜人的食物香氣傳來。

 

他看見一個懷有身孕的年輕紅髮女孩和一個同樣年輕的黑髮女孩端上了菜餚，他在朗的帶領下在位子上坐下。

 

「拉娜、蓮蒂，這是尼基，」朗一一向他介紹，紅髮的女孩是拉娜，黑髮的是蓮蒂，「拉娜，去叫莉蒂雅和凡吃飯。」

 

莉蒂雅是一個短髮少女，而凡則是一個年幼的男孩。

「下週天氣較好時拉娜要進城去待產，你也跟著一起進城吧。」

 

澤莫忍住不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家庭組成，但朗自己開口了。

 

「她們原本是在人口販子的車子上，因為天氣不好在路上翻車，被我帶來這裡的，像你一樣。」朗說，「拉娜很被賣到上個國家時懷上了孩子，她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原來如此。」澤莫點點頭，「這個路段真的挺危險的。」

「是啊，這個鬼地方三不五時就發生翻車的事情。」朗回答，「在這片惡劣的土地上，好像什麼事都不順遂，所以沒有人想要住在這裡。」

 

所有人在餐前禱告了一下後，便開始吃飯。

 

「朗，你是做什麼的？」澤莫忍不住問道。

「我是送貨員，但不是好的那種，」朗回答，「我偶爾會運送槍枝和毒品，如果有人需要的話，當然通常是水果和日常用品。」

「這樣啊……」澤莫點點頭。

「你呢？尼基，」朗問，「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語言治療師。」澤莫說，「最近開始學習俄語治療。」

「聽起來挺有趣的。」朗點點頭。

 

「你的病患通常是什麼樣的人啊？」莉蒂雅好奇的問。

澤莫看向她，然後笑笑。

 

「最近的是，強壯英俊的美國士兵，在官方機構工作。」他回答，「這樣完美的人卻總是有瑕疵的，所以需要一點治療。」

「我在上一個國家的遇到的很多都是美國士兵，」莉蒂雅笑著說，「他們非常的粗魯，喜歡勒著我的脖子。」

「莉蒂雅，妳確定要現在談這件事？」蓮蒂不安的看了澤莫一眼。

「沒關係的，我承受得住。」澤莫笑笑，不以為意。

「讓我懷孕的應該是美國人。」拉娜苦笑著說，「因為他們喜歡射在裡面，然後拍拍屁股離開。」

 

空氣安靜了幾秒，然後朗和其他人笑了起來。

 

澤莫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你會做壞事嗎？尼基。」凡問，「我之前在客人的食物裡加了蟲子。」

「好噁！」莉蒂雅驚呼了一聲。

「因為他說他是維安部隊的，所以……」凡靦腆的笑笑。

「我覺得我比較像是……」澤莫想了想，「在做自以為正義，但卻不太好的事。」

「有這種事嗎？」凡歪了歪頭。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子的，」澤莫笑著回答，「因為在命運之前，人並沒有多少選擇，所以……」

 

他喝了一口有些冷掉的湯。

 

「我們只能做我們認為正確的事。」他笑了笑。

 

如果那會讓你內心好過點，那就是正確的事吧。

在一切失序後，他只能做讓自己好過一點的事。

即使那些事情不真正正確，有時還非常不正確。

 

晚餐後他去浴室沖洗自己，然後疲憊的上了床，這長久以來，終於能好好睡上一覺。

這是長久以來最平靜的一日了，這夜他的妻兒沒有出現在他的夢裡，他深深沉沉的睡上一覺。

 

隔天早上暴雨還是下個不停，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沒有外面任何消息，或許他的到來會給這家人帶來災難，但在那荒原裡，聰明如他也無計可施。

 

他思考著下一步怎麼走，他知道這些人是好人，他不想給朗和其他孩子添麻煩。

早餐時朗泡了咖啡給他喝，在監牢裡他一直都沒能好好喝上一杯咖啡，他心懷感激的喝了一口，即使是口感不怎麼滑順的咖啡粉泡的，他也覺得很美好。

 

「等等我們要整理後院，你要來幫忙嗎？」朗吃著早餐，問。

「喔，好。」澤莫點點頭，「我很樂意。」

他們一人拿了一些工具到了後院，他們挖著因為雨水而變得鬆軟的土，把多餘的水引到外頭。

 

「這些植物積水了就不好。」莉蒂雅對澤莫說，「根爛掉了整個機能都會壞掉。」

「以前我妻子也會種些植物，但我工作太忙，沒機會看看植物長成怎麼樣。」

「是語言治療師的工作嗎？」莉蒂雅問。

「喔，對。」澤莫笑笑，說，「客戶真的要求很多。」

「下週回去要多陪陪她啊。」莉蒂雅說，「你們有孩子嗎？」

「喔……有。」澤莫的心突然一陣痛苦，他有些按耐的說，「真希望我工作不要這麼忙。」

他假裝要去挖另一邊的土，轉身過去偷偷抹乾了濕潤的眼角。

 

命運又來了，又要給他考驗或者是試煉，又或者是鞭撻或懲罰。

 

「會好起來的。」莉蒂雅突然說。

他轉頭凝視著她。

「天氣會好起來的，你也可以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她溫柔的笑著說。

澤莫點點頭，繼續挖土。

 

他們清理了好一會兒，天氣還是壞的很。

他們洗洗手腳進屋，朗開車去了外頭送貨，此時他不知道該做什麼事。

 

「朗有帶一些書回來給我們。」凡對他說，「但我們當中只有拉娜能夠識點字，其他人都還在學習。」

「是什麼樣的書啊？」他好奇的問。

蓮蒂拿了個箱子，把裡面的書一股腦倒在火爐前的地上。

 

朗很細心，大部分都是小孩子可以看懂的繪本。

澤莫看到他小時候看過的秘密花園和基督山恩仇錄摘錄本，是適合學齡孩童閱讀的摘錄。

 

大家在火爐前坐下，然後孩子們圍著拉娜迫不及待地等她開始唸書。

拉娜唸的是一本叫《逃家小兔》的繪本。

 

澤莫稍微聽了一下，即使拉娜很努力，還是唸錯了好些地方。

「讓我來唸吧。」澤莫對孩子們說。

 

孩子們看起來很開心，拉娜把繪本遞給他。

他翻到蝴蝶頁的地方。

「逃家小兔。」他清了清喉嚨。

「從前有一隻小兔子，他很想離家出走。一天，他對媽媽說：『我要跑走了！』媽媽說：『我就去追你了，因為你是我的小寶貝呀！』」

 

「『如果你來追我，我就要變成溪裡的小鱒魚，游的遠遠的！』，媽媽說：『如果你變成溪裡的小鱒魚，我就變成捕魚的人去抓你。』」

孩子們圍著澤莫看著書中那個精美的插圖，畫的是兔子媽媽用紅蘿蔔嘗試將游泳的小兔釣起來。

「『如果你變成捕魚的人，我就要變成高山上的大石頭，讓你抓不到我！』，媽媽說：『如果你變成高山上的大石頭，我就變成爬山的人，爬到高山上去找你。』」

孩子們發出「喔……」的一聲嘆息。

他繼續緩緩地唸道：

「『如果你變成爬山的人，我就要變成小花，躲在花園裡！』，媽媽說：『如果你變成小花，我就變成園丁，我還是會找到你。』」

孩子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兔子媽媽穿著園藝裝而小兔躲在花叢裡的插圖。

 

「『如果你變成園丁，找到我了，我就要變成小鳥，飛得遠遠的！』，媽媽說：『如果你變成小鳥，我就變成樹，好讓你飛回家。』」

 

「『如果你變成樹，我就要變成小帆船，飄得遠遠的！』」他抹乾了眼角不小心滴下的淚水，「媽媽說：『如果你變成小帆船，我就變成風，把你吹到我要你去的地方。』」

 

「『如果你變成風，把我吹走，我就要變成馬戲團裡的空中飛人，飛得高高的！』，媽媽說：『如果你變成空中飛人，我就變成走鋼索的人，走到半空中好遇到你。』」

 

他看著那張小兔當空中飛人，而兔子媽媽走鋼索的插圖，又抹乾了眼中的淚水。

「『如果你變成走鋼索的人，走在半空中，我就要變成小男孩跑回家！』」他穩住聲音，唸道，「媽媽說：『如果你變成小男孩跑回家，我正好就是你的媽媽，我會張開手臂好好的抱住你。』」

 

「『天哪，』小兔說，『我不如就待在這裡，當你的小寶貝吧！』」他的聲音沈了下來。

 

「他就這麼辦了，」他緩緩的闔上書本，「『來根胡蘿蔔吧！』媽媽說。」

 

長期以來騷動的心突然在一瞬間安靜下來了，他突然覺得他的世界好安靜。

「原來這本書是在講這些事物啊。」拉娜說道，「很多字不會唸，所以就不太知道在說什麼。」

「妳看過走鋼索的人嗎？」莉蒂雅問，「或者空中飛人？」

「沒有耶。」拉娜搖了搖頭，「我也沒看過鱒魚。」

「我也沒有。」蓮蒂說。

「我也沒有。」凡說。

 

「別擔心，你們會看到的。」澤莫微笑著說，「未來的日子裡，朗會帶你們一起去看的。」

孩子們看著他，也點了點頭。

 

窗外風雨很猖狂，還雷電交加，他想幸好這沒有電視，不然他逃走的消息或許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會讓孩子們很不安吧？

 

他決定隔天早上就跟朗說要離開這裡。

回到牢裡也好，去哪裡也好，他絕對不能讓這些人陷入危險當中。

 

稍晚的時候，朗回來了，但是情況似乎不太好。

朗的腳受了傷，似乎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他告知朗他需要在明天就進城的事情，朗雖然不太樂意，但還是答應借車給他，並且畫了張地圖給他。

 

「你千萬要慢慢開，」朗叮囑道，「這路是很易滑的，千萬要小心。」

然而那天深夜裡，拉娜的情況有了轉變，她突然尖叫起來，直說自己好痛好痛，孩子要出生了。

 

孩子們不安的圍著她，她不斷地哭叫著，且開始流血。

 

「沒有時間了，快點出發吧！」他對著朗大聲說道。

 

於是他們將拉娜抱上車，其他孩子們也跟著一起上了車，他們開著崎嶇的山路與時間賽跑。

 

「這些路上會有警察嗎？」澤莫問。

「不會的，這是我習慣送貨的路，很少人知道。」朗一邊開車一邊說，「最近的診所在這附近。」

拉娜不斷不斷地尖叫著，澤莫想起他妻子分娩時，當下他並不在她身邊。

 

他把手伸向後座，拉住了拉娜的手。

「親愛的，妳可以的，好嗎？」他對哭叫到快失聲的拉娜說道。

拉娜哭著，點了點頭。

 

奇蹟的是，雨在不久後時停了，澤莫看著依舊陰暗的天空，有一秒甚至想向著某個不存在的神明禱告。

 

他們小心翼翼地駛入郊區，停在診所的門口。

事先朗已經先打過電話給醫生，所以診所的燈是亮著的。

 

澤莫抱著拉娜進了診間，然後被護士趕了出去。

 

他坐在外頭的椅子上，看著黎明的天空有些微弱的光芒灑下。

他知道說再見的時刻到了，他要離開這片荒原。

 

他看著外頭漸漸亮起的天空，在他的世界裡，彷彿有一秒，他也看見了黎明。

 

End. 

 

說明一下：
1.裡面提到的 逃家小兔 是真的有這個繪本，作者是瑪格麗特・懷特，我是照中譯本的內容引用的
2.裡面的配角 朗和澤莫的化名 尼基・勞達是取自澤莫的演員 丹尼爾・布爾 演出的電影 決戰終點線 裡的 導演名字和丹尼爾的角色名字。